一个禅师

空中的鸟儿

      一支箭或一只鸟穿过天空,不留下任何痕迹。在中国和印度的哲学中,这是一个经常被使用的隐喻,奇怪的是它被用于比喻那些看上去毫不相干的事物。弓箭快速又不留痕迹的飞行象征着对无常的想象,象征着人类在时间轴上的一段生活旅程,象征着一个必然的事实:所有事物最终都将消逝并且“不留下任何痕迹”。不过在释迦摩尼的一段言论中,把鸟儿飞过天空留下的无形轨迹比作一个圣人的生活方式,比作那种极其谦卑的人,一首古诗是这样描述的:


            入林不践一株草,出水不泛一涟漪。


      这个想象描绘出了很多不同的品性,但事实上是同一样东西的不同方面。它代表了圣人的无拘无束和心灵的超然,代表了一种天空般的意识,各种体验在其中移动但不留下任何印记。另一首诗这样写到:


            竹影扫阶尘不动。


      然而自相矛盾的是,这种超脱也是一种融合,因为进入森林而不惊扰一株草的人正是和自然没有冲突的人。就像印第安侦察兵,他走路时不会弄断一根树枝。就像日本建筑师,他建造的房子看上去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这个想象也指出了圣人的方式是不可被跟踪和追随的,因为并没有权威的智慧可被模仿。每个人必须自己去找寻它,因为真的没有办法用语言去形容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或指导能够抓住它。


      但是这两种表面上对隐喻的不同阐释 —— 一边是圣人的生活方式,一边是生活的无常 —— 却有着最紧密的联系。这个联系揭示了亚洲哲学中最深层次最核心的那个原理,它视作最高智慧的东西,在我们看来像是绝望的学说,也因此深深地困扰着西方人的脑袋。实际上,绝望(despair)这个词在某种特定意义上是对印度佛教术语“涅槃(nirvana)”的恰当翻译 —— 除去吸入(de-spirate)、呼出、断气。我们无法理解亚洲人是怎样把这个绝望与极乐等同起来的 —— 除非(我们总习惯于假设)他们归根结底是一群堕落的、懦弱的人,对于宿命论和屈从他们早已习以为常。


      我时常惊讶于这种思维方式,看起来那些有思想的西方人 —— 特别是基督徒 —— 几乎是下了决心要去忽视这个联系。基督教的题材中难道不是充满了死亡的主题,并把它作为到达永生的必要序曲吗?书中难道不是写着耶稣大声喊着说自己是被上帝遗弃的,然后“便断了气”吗?圣经中难道不是有着许许多多关于“好像一无所有,却样样都有”,关于通过失去灵魂从而找到灵魂,关于麦粒通过落在地里死了而结出许多粒来这样的悖论的记载吗?


      “是的,确实,”牧师说到,“但是基督教徒从不真正绝望,从不真正死亡。经历过所有的悲剧,经历过所有外在的死亡和绝望,他因一个内在的信念和希望而变得强大,那便是‘最好的即将来临’。他带着坚定的信仰面对最糟糕的生活,他相信终极现实就是充满爱和正义的上帝,那里就是他所希望的‘即将到来的世界’。”


      我想我们对这个希望说了太多、感受了太多、思考了太多,以至于我们忽略了佛教对这整件事报以的令人震惊的缄默。就语言、思想、观念以及想象而言,佛教的教义以及大部分印度教的文句都太过消极和绝望,它们似乎是沉浸在了虚无主义之中。它们不但坚持说人类生活是短暂的,说人没有不朽的灵魂,说我们在时间中每一个存在的痕迹都必须消失;它们还表示,那些智慧之人想要从这个短暂的看似没有解脱的人生中获得的解脱 —— 这种状态被称作涅槃(nirvana),其实也可被译成绝望(despair),另外那种想要达到的被称作空性(shunyata)的形而上状态,它太过空虚所以既不“存在”也不“不存在”!因为“不存在”隐含着逻辑上有一个“存在”和它关联,但空性(shunyata)太空虚了,以致于它什么都不隐含。


      除此之外,如果有人能相信它们,它们甚至能更进一步。涅槃其本身已经足够否定了,在一段文字中它被说成是一个拴驴用的橛子,并坚称当你达到涅槃时,你会发现没有人曾经达到过什么,什么都没有。或许我可以用一种更容易理解的方式来说明。这些教义首先强调着这样一个有些可怕但显而易见的事实,人没有永恒的将来。无一例外地,所有我们获得的或创造的,即使是那些超越死亡的历史记录,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们对永恒的追求只是纯粹的徒劳之举。因为进一步说,幸福只是相对于不幸才存在,快乐相对于痛苦才存在,有洞察力的人不会去分隔它们。它们的关系是如此密不可分,以致从某种意义上讲,幸福就是不幸,快乐就是(因为它蕴含着)痛苦。认识到这点,他就会学着去抛弃所有那些对从不幸中分离出来的幸福的渴望,对从痛苦中脱离出来的快乐的渴望。


      然而,认识到这点自然是很难的。我或许能从口头上理性地认识到渴望快乐就如同我想用盐水解渴一样 —— 我喝得越多,必越想要喝。(要牢记想要(want)一词的古意就是缺少(lack)!)想要快乐就是缺少快乐。但是我看起来依然无法摆脱情绪上渴望它的习惯。然后,当我发现那个对快乐的渴望用它所蕴含的痛苦灼烧我时,我就开始渴望不要去渴望快乐,渴望涅槃(nirvana),渴望寻求放弃。但是在这个阶段,我只不过是把涅槃转变成了快乐的另一个代名词。因为快乐的定义就是欲望的载体。它是我的快乐,意即它是我想要的。如果我发现欲望是受苦,那我就会渴望没有欲望 …… 好吧,我开始有种“我们不是来过这里?”的感觉。


      就是出于这一原因,佛教用一种否定的、空虚的方式来提出涅槃,而不像那些围绕在上帝概念周围的意象,是肯定的、让人喜爱的。涅槃等同于空性,超越无的无,为了揭示出它是无法被渴望的。任何我们可以渴望的东西都仍是暗含着痛苦的快乐。涅槃,从受苦和欲望中解脱,被称作不可获得 —— 不是因为它不能发生,而是因为它不能被谋求。


      强调无常的重点在于任何探寻、渴望的对象最终都无法被抓住,只是徒劳。要想从徒劳从解放出来,就必须停止谋求。寻求上帝、渴望上帝,这仅仅是把上帝拽到了无用的目标这一层次上来,或者用基督教的说法,把造物主同他所造之物混淆起来了。同样地,渴望涅槃只不过是把涅槃当作了一种永远难以捉摸的快乐。所以只要我们一思考上帝、谈论上帝、找寻上帝,上帝便不存在了。


      从西方文化的立场来看,不管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不管是基督教的还是世俗的,不管是资本主义的还是共产主义的,这都是一个极大的异端邪说。因为西方文化坚信存在一个通往幸福的公式 —— 存在一个答案可以回答“我该怎么做才可以得救?”所有的政治宣传,所有的广告,以及大部分我们所说的教育都是基于“有这样一种方法”的假设,而剩下的只是“诀窍(know-how)”的问题。(如果有些细节还没有被完全解决,那我们只需要再给科学家几个月时间,然后他们便会搞定的。)


      好吧,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在从事一个综合了哲学、宗教、心理学和教育学的职业中,你遇到过如此多拥有答案的人,他们掌握了人们获得幸福的公式 —— 只有当它可以被真正实践的时候,而由于某种原因我们却实践不了。因此任何一个大谈特谈哲学和心理学的人都会被认为是知道答案的人,他或多或少会被自动化作救世主、传教士、参赞、或是指路人这样的社会角色。知道方法的人!


      但是并没有什么方法。没人知道方法。唯一的方法就是鸟儿穿过天空所留下的那段轨迹 —— 你看到了吧,你看不到。并没有任何轨迹留下。生活哪儿也不去;没有任何东西需要被达成。所有的努力奋斗和紧握不放都是那只消失中的手所抓取的那把烟雾。我们都是迷失的 —— 在诞生的那一刻便跌入到虚空中 —— 而唯一的方法就是陷入于湮没。


      这听起来好可怕。但这只是一半的真相。另一半则无法用言语表达。它不可被描述、被想象、被思考。非要说的话就是:每个人都在融化于虚无,而且任谁也没法子。


      那么是否有可能,只是那么一瞬间, 我们可以体会到它,而不过早地下结论,不叫喊着绝望、悲观主义、或是虚无主义?它是否真的太遥不可及了,以致我们需要承认所有我们精心布置的为了获得幸福的陷阱只不过是不同的自我取笑方式罢了,诸如冥想、心理分析、戴尼提(排除有害印象的精神治疗法)、王瑜伽、禅宗佛教、精神科学等,我们不知怎的想要在那跳入虚无时的最后一个扑通声中拯救我们自己?


      因为,如果我们不看到这么多,那么亚洲哲学、印度教、佛教、道家中所剩下的一切都必将是一本仍合着的书而已。认识到我们无能为力只是开始。第一课是:“我放弃。”


      那么现在发生了什么?你发现自己进入到一个似乎相当陌生的心境。静静观察。不要试图获得什么。不要期待任何东西。不要去期望。不要去谋求。不要试图放松。只是静静观察,不带任何目的。


      关于接下来是什么,我应该什么都不说。如果提供一个希望、承诺一个结果,那就会把这整件事情搞砸。最后一句话必须是,“没有希望,没有方法。”不过多说一句其实也无妨 —— 说说绝望的另一边是什么,前提是我们能明白这个在绝望另一边的东西是我们无法去希望的,不管什么情况一去希望就会把它推开。


      俗话说,“守着的水壶永不沸。”我们对人体的很多非意识行为都非常熟悉了,一旦我们试图去让它们发生时它们就罢工了,我们一着急就不行 —— 像是入睡,想记起一个人名,或是在某种情况下的性兴奋。还有这样一种与之类似的事情,它只有在满足唯一条件时才会发生,我们并没有试图让它发生,我们也清楚地知道我们无法使它发生。在禅宗里,它被称作顿悟(satori),突然的觉醒。


      或许现在我们可以明白空中飞鸟这则隐喻为何有双重含义的原因了。正如鸟儿没有留下痕迹,没有留下在虚空中的飞行记录,人类的欲望在生活中也获取不到任何东西。但是只要意识到这点就可以立刻变成圣人,因为最伟大的智慧就在最绝望的另一边。当然,它比绝望有着更多 —— 一种喜悦,一种对充满创造力的生活和力量的感觉,我甚至会说是一种安全感和确定感,超越了所有想象。但这是一种意志力和想象力无法带给我们的感觉,就如同让一个人的骨骼生长,或是让他的脉搏减慢速度,你必须让它们自己发生。


      同样地,所有的都是积极的,对于整个充满创造性内容的心灵体验,也就是觉醒、涅槃,必须是它自然而然发生的。我们不但不能,而且不允许通过尝试或意愿来达成它,因为任何可以被我们期许的东西都不会是它。


(译自Alan Watts的<Become What You 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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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我

一位辟支佛。

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座丰富的宝库,让我们练习去发掘这个幸福的源泉,安然自在地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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